高步瀛先生的教学和对我的启导
我以为,写文章应当是“写此事必深知此事,书其人必深识其人”才行。我对先师高步瀛(阆仙,谥贞文先生),从学既晚,知受无多,只听人说先生门墙甚高,我企而望之,犹不能见其帷席,哪能写出先生的文章学问真实的情况呢!
——程金造
高步瀛阆仙先生
先生教学、讲诗文,并不擅辞令,又操的河北话,在不习惯的南方同学听来,有如北方人听黄晦闻先生讲《毛诗》,都是很费力的。可是,比我早五年的老学长吴文金曾说:“高先生当初开了一门《古文辞类纂》课,是本科二年级的必修科,每周四小时。先生讲的透彻精辟,学生受益多,很感兴趣,于是其他年级和史、地、外文诸系的同学,也纷纷来听,一时教室有人满之患了。
我入文预科时,到国文本科听课,先生讲韩文,总说韩文比八家中其他家好,直是上追迁、固。但那时我却不以为然。我认为八家中韩文最差,句子别扭,用字生疏,好在何处,真不理解。先生一次又说:“韩文是学《尚书》的。韩文中碑铭为好,碑铭中《平淮西碑》《曹成王碑》诸篇,是韩用力之作。”我深记此语。后来, 讲《平淮西碑》了,我坐在靠前边。先生先朗读了一节:
天一一以 唐——克 肖 其 德——圣 子——神 孙——继 继——承 承——于千万年——敬戒——不怠。
用一种抑扬顿挫,长短不齐的音节,把文中含意,已全然表现出来了。我从此才悟识出韩文造句用字的简核。韩不说大皇帝之有土有民,享有天地间的一切,是受命于天,不是受命于人,而是用“天以唐克肖其德”,七字为句,就完全道出此意,意切而字音浏亮。我从此承认了韩文之高,真是六经的旨归,史迁的格调,韩文确是学《尚书》而加以变化的。
当我到本科三年级时,先生守制。所任的课,请了他教过的学生、当时燕京大学教授董先生代授。董先生聪明谢博,又是满人,口才极好,很受同学欢迎。我和范凯之、马近仁、牛文青等同听董先生讲唐诗。一月多以后。我们几人在宿舍闲谈。近仁说:“董先生很能说,也很能发挥,但是和高先生味道不一一样,高先生并不能说,可味道浓厚,董先生有些不同,这是何道理呢?”我们一听近仁此言,颇有同感,而一时又不明其故。最终,范凯之说,“我看还是理解问题。诗文都有其紧要之处,高先生在此关键处,是把文外之致揭出,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两句,却使人能领悟。董先生很能发挥,但多在人可理解之处,这就是其不同点。”凯之此言,使我们都有所领悟。先生选教材,多取有关历史的大事件,如汉文《论六家要旨》《移让太常博士书》、《谏不朝单于疏》,唐宋文中魏徵之《上疏》,刘蕡之《对贤良方正立言极谏策》,王安石之《上仁宗皇帝书》。苏轼之《上皇帝书》等等。这在学术上,历史上都是极重要的事,关及国家盛衰问题。选此,以使学生对中国重大事件,有个具体认识。先生讲书的特点,一是全如其人,外表中和无奇,而其聪明超逸,即在其中。所以听先生讲课,要得法,不得其法,是不易感兴趣的。其法是:未讲课之前,先把讲义注解、考证等细心看两遍,心中有个认识。然后再听先生讲,如此才能体会出先生的真知灼见。再一个是,先生上课极少请假,而且按时上下课,从来不迟到早退。这在当时教授中是少见的。
我毕业后,教书在北平,所以能常到先生家看看,或问书中问题。记得先生已是从小沙果胡同迁住到西京畿道了。那时,冀东虽乱,北平尚未沦陷。先生旧友涿县杨汉云,在先生家校《刘申叔集》,他是个博通经籍的清季举人,和我也就熟识了。一次,我去看先生,杨老见我来就放下书对我说:“我知道你喜好《文选》和《史记》,《史记》你当然有心得了。”我急忙说:“杨先生,我不行,我无心得。”杨老又说:“你读的遍数不少吧?”我说:“论遍数不能说少,可越读越不懂。”先生听我此言,近前就问我:“怎么遍数不少还不懂?”这使我只有照实情说了:“我开始读《史记》,觉其文从字顺,比经书好懂的多,自以为懂《史记》了,有了兴趣。后来再读,发现从前认为懂了的,却是错了,于是继续多看,又发现许多处不能懂,虽然也解决了一些不懂之处,终究还是不懂的太多。经书的不懂,在于名物制度和佶屈整牙之处,一看就发现了。《史记》之不懂,多是在文从字顺之中,我的功夫还不够。”杨老又问我:“由博反约,这话你懂吗?”我说:“懂一点。”于是老师问我:“约是什么意思?”我说:“约是少,大概有精的意思。一书多是联系到许多书,从群书去结合联系之处,才能对此书真了解。”老师说:“还对。”
先生从西京畿道迁住按院胡同十八号时,杨老还是在先生家校《刘申叔集》。一天我去看老师,杨老同我寒喧,问,“《左传》熟吗?”我回答。“不然、不懂。这本是我无心之言,可是杨老却追问起来;“你什么不懂?”我闻此言,深悔无考虑就随意答话,不得不找问题说了,就回答:“传不传《春秋》,我就不懂。”杨老问:“你说传不传?”我回答:“有的说传,又有说不传,我就不知何从了。”于是杨老又追问“谁说传,谁说不传?”我说:“二刘呗!”“哪个二刘?’杨又问。我说:“刘歆、刘逢禄。”杨老笑了。而这时先生走过来问我:“太史公称《左传》是什么?”我说:“太史公称《左传》叫《国语》,叫《左氏春秋》。”先生马上反问我:“为什么不叫《左传》?”我说:“太史公从董仲舒学《公羊》,当然他不承认《左传》是传《春秋》了。”
先生问我:“《公羊》讲什么?”我说:“不是讲《春秋》大义的吗?”先生又问我:“《左传》讲什么?”我说:“《左传》也讲《春秋》大义。”于是先生说:“他怎样讲的《春秋》大义?”我回答说:“什么书日云云,或是以书也云云,这不是讲《春秋》大义吗?”
先生说:“好,《左传》能背吗?”我心慌了,说“不行,不能背。”先生说:“ 当然不能全背过。你先背诵一下郑伯克段吧!”这时我只好背诵起来,背到“五月辛丑,太叔出奔共”,先生用手示意说:“停,—— 再接着背。”我又背: “书曰郑伯克段于鄢;段不弟,故不言弟,如二君,故曰克。称郑伯,讥失教也。不言出奔,难之也。”先生又用手示意说:“停,——以下再背。”我又背:“遂置姜氏于城颍,而暂之……”先生说:“好了,你看,‘遂置姜氏于城颍’,这遂字是承接第一句来的吧?”我想了一会说:“承上句‘大叔出奔共’来的吧?”先生于是启发我说“你看,这‘书日郑伯克段于鄢,段不弟故不言弟’以下数句,是否是后人加入的呢?”这时,我又想了想说,“是,很像是。”先生于是说,那么太史公不称它是《左传》,你还不明白吗?”杨老在一旁也笑了。
先生迁按院胡同,已临西城墙根了。是在日军侵据北平之前迁去的。北平既已沦陷,伪师范大学成立,致函先生上课,先生引为大辱,复一信,斥绝之。而此时总感头痛,遂从此不再出门。在当时,居住北平的人,如果不是汉奸,多是相互走访,探闻抗哉情况。先生既不出门,而江陵曾广源(浩然)与杨汉云两先生,总常去看先生,谈战争传说情况。我也常去打听战事消息。有一天下午,私立辅仁大学沈兼士先生来老师家,我一进屋,沈先生就要走了,走时对老师说,“可多几句废话,寿幅长,临时可删去。”我知道沈先生是请老师撰《陈援庵先生六十寿叙》的,就对曾先生说:“沈先生这大文字学家,对文章还不太内行。”老师送沈出屋回来,听我说这话,问我;“你说什么?”这时我害怕要受先生申斥了,背后论人,是不应当的,深悔失言之过。先生见我迟迟不敢回答,就一再催我,态度却始终是自然的。因而我就大胆地发为狂言了,“一篇文章,从主旨发出,宾主,前后,是多是少,是有一定方法的,哪能有废话?”于是先生问我:“什么是文章的一定方法?”我说:“一篇文,有主有宾,有开有合,有呼应,就是一定的方法。”先生又问:“什么又是不定的方法呢?”我回答:“宾主怎么安排,何处开,何处合,这些就无一定。 ”先生闻我此言,进一步启发我说:“怎样学这些方法呢?”我说:“当然从文章里学了。”先生说:“文章以外就无法学了?”我说:“学文章,不从文章学,又从哪学?”于是先生指挂的张画说:“你看上边有文章没有?”我端详了一会说:“啊!有宾主。”先生说;“最鲜明的文章,是皮簧,皮簧里可真有好文章。其实,天地间无处无文章,李白不是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吗?”当时,我理解先生这话是指经史子集所著录的,尽是天地间之事物,所以天地间尽有文章材料和方法。现在回想先生所以能有这些透彻的见解,广大的识悟,主要在于他幼年已熟读九经,又每日清晨一醒就背书,从经史子集次第背诵,到早饭时为止,直至老年,未尝间断。书只有多背诵,才能精熟,也止有精熟,才能运用。先生是深得其道的。
——本文节选自《学林漫录·十二集》,中华书局1987年出版,原标题为:回忆先师高步瀛阆仙先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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